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涼山彝族教授:貧窮因自然環(huán)境惡劣 非村民懶惰

文章編輯:涼山州網(m.pro-occase.com)  時間:2015-09-26 08:08:11 瀏覽:   【】【】【
涼山彝族教授:貧窮因自然環(huán)境惡劣 非村民懶惰
對于“最悲傷作文”引發(fā)的關注,彝族學者侯遠高教授憂心的是,吵完了,各自散了,沒有人真正關心能為改變涼山做點什么

“最悲傷的作文”事件的持續(xù)發(fā)酵,將大涼山再次置于公眾顯微鏡下。對其貧困根源的探討,在網上掀起觀點混戰(zhàn),同情、謾罵、質疑者皆有。

一些貌似理性的聲音認為,懶惰、毒品成為大涼山繞不開的兩個致貧標簽,由此也產生了“不值得同情”的觀點。在當地從事公益服務的志愿者看來,大涼山真實的發(fā)展狀況絕不是幾個概念、標簽或“慘不忍睹”的照片所能詮釋。

彝族學者侯遠高教授10年前暫別大學講臺,回到涼山嘗試用教育和專業(yè)社會組織的幫扶,修補那些官方暫無力顧及到的社會裂痕;21歲彝族青年吉子吉色則希望通過讀書,像30余年前侯遠高那樣走出去。

北京青年報記者走進大涼山,試圖通過侯遠高和吉子吉色各自為“進涼山”和“出涼山”所作的努力,展現一個不一定全面、但盡量真實的大涼山。

或許,“撕開”封閉的途徑越多元,改變涼山的“內動力”才會越深厚。

話題剛一觸及外界為涼山所貼標簽,侯遠高就像一頭憤怒的獅子。亂蓬蓬的鉛灰胡須,鋼針似的豎立。在位于四川西昌的辦公室里,他把眉頭擰得很緊,煙一根接一根地點燃,屋內很快就煙霧繚繞,一次性紙杯里插滿煙蒂。

那是8月初,“最悲傷作文”剛在網上引發(fā)新一輪對涼山問題的爭論。

侯遠高是中央民族大學西部發(fā)展研究中心副主任,從涼山走出的為數不多的彝族知識分子,常年關注并研究涼山社會問題。

最近10年,他暫別大學講臺,有七八年時間扎在涼山,欲為解決涼山鄉(xiāng)村社會問題探索一條出路。

彝族學者眼中的標簽

地圖上,金沙江在四川西南向北延伸,同大渡河匯合,勾勒出呈銀杏葉狀的大小涼山輪廓。因山險水急,涼山形成一個封閉、獨立的地理單元。該地區(qū)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(qū),彝族人口220多萬。

初入涼山的人,往往對當地的貧窮感到震驚。鄉(xiāng)民世代生活在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,住著低矮、沒窗戶的土坯房,墻角堆放的土豆便是主糧,很少吃肉。路邊玩耍的孩子,多穿著臟兮兮的衣服,衛(wèi)生狀況堪憂。待到五六歲,他們便要照看兩三個弟弟妹妹或參加田間勞作。通常,一個彝族家庭都有2到4個孩子,多的有五六個。2014年,全國農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0489元,而國家貧困縣美姑、布拖等老涼山地區(qū)約為四五千元,僅為全國人均水平的一半。

“最悲傷作文”引發(fā)關注后,網上有聲音將當地的貧窮歸結于當地人的懶惰、固守惡習,認為扶貧反倒助長了鄉(xiāng)民不勞而獲的心態(tài)。大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。

侯遠高坐不住了,連夜寫了反駁文章。受訪時,他一再強調,貧困本身就是一個相對概念,改革開放30多年來,涼山也在發(fā)展,只是與內地差距越來越大。作為中國14個集中連片的貧困地區(qū)之一,涼山只是國家發(fā)展不平衡的一個縮影。

侯遠高是涼山美姑縣人,1982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,主攻民族學與人類學。在他看來,涼山的貧窮有文化差異的因素,但更多是受惡劣的自然環(huán)境限制。很多村寨不通路、不通水,高山土壤貧瘠,而且只能種一季糧食。

據他觀察,近幾年,國家對涼山扶貧資金的投入大幅增長,但扶貧資金大部分用于“彝家新寨”等基礎設施建設,大多數貧困戶并沒有獲得扶貧專項資金,他們能夠得到的農村低保、糧食補貼和退耕還林補貼等,能緩解貧困,但不足以實現脫貧致富的目標。

這位彝族學者還抱怨,政府和企業(yè)在涼山開發(fā)自然資源,卻缺乏觀照鄉(xiāng)村發(fā)展。“比如為了修水電站,把河谷的鄉(xiāng)民搬遷到山上去住,發(fā)的電輸到東部去了,山上的農民還在點煤油燈。而且這些企業(yè)的注冊地不在涼山,當地每年因此流失稅收上百億。”

“但無論如何,板子不能打到窮人的身上。”侯遠高說,眾多鄉(xiāng)民生活在封閉隔絕的大山里,不能接受良好教育,何談接受現代文明。

“新的衣服孩子穿上幾天后又臟了,又不洗,新舊沒有太大區(qū)別。”他認為,物資不應該成為外界對涼山真正的關注點。毒品、艾滋病等諸多社會問題的根源,是教育的缺失和文化的邊緣化。

侯遠高說,在涼山開展公益項目的機構有上百家,絕大部分都在做鄉(xiāng)村教育、兒童救助、禁毒防艾、就業(yè)和創(chuàng)業(yè)培訓等,為的是提高當地人的自我發(fā)展能力,而非用金錢“養(yǎng)懶人”、“養(yǎng)窮人”。 這些公益機構最反感的,就是個別人在網上發(fā)布涼山慘不忍睹的照片,讓網友看到后捐錢、捐物資。

對于網上指責涼山人“懶惰”的聲音,越西縣普雄鎮(zhèn)寶石村黨支部書記潘小伍很不屑。潘小伍所在的寶石村,1991名村民中,外出打工的有300多人。按一個家庭兩名大人三個孩子的家庭結構推算,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勞動力外出打工,且以青年男性為主。

“那些發(fā)表評論的網友,去山里看到過真正的彝族同胞嗎?”公益組織索瑪基金會理事長黃紅斌常年在涼山貧困山區(qū)行走,所到之處,看到的都是老人婦幼全家在田間勞動,極為辛苦。

知識分子的鄉(xiāng)村自救

侯遠高用10年時間,探索修補涼山鄉(xiāng)村社會裂痕的著力點。

禁毒與防艾,是涼山鄉(xiāng)村建設繞不過去的議題。在涼山的鄉(xiāng)村,公路兩旁的民房磚墻上總是隨處可見“遠離毒品、預防艾滋”、“吸毒違法、販毒有罪”之類的宣傳標語。

早在2002年,一些彝族知識分子就意識到毒品、艾滋對于涼山的潛在威脅。那時因共用針具注射毒品而感染艾滋的僅數百個病例。侯遠高等人向政府遞交調查研究報告,認為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,艾滋病將使涼山陷入發(fā)展危機。十幾年間,當地艾滋病例增至30000余例,大量家庭由此破碎,孩子成為孤兒。

2005年,侯遠高連同其他彝族學者、官員、企業(yè)家創(chuàng)建了“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(fā)展中心”(以下簡稱發(fā)展中心),專注禁毒防艾教育和兒童救助。

據民政部門統計,2013年涼山州共有6727名孤兒,其中有257名還感染了艾滋病。另外還有19072名特殊困難兒童,后者多為失去父母依靠的孩子。涼山彝族習俗,丈夫去世后,妻子改嫁時不會帶走孩子。

發(fā)展中心和教育部門合作,為這些特殊困難兒童提供長期綜合救助。他們創(chuàng)辦全寄宿制愛心班和愛心學校。愛心班設在鄉(xiāng)村中小學里,配備生活教師和廚師,孩子的吃住都有人管。孩子每天能吃一次肉,一學期發(fā)兩套衣服。

美姑縣孤兒吉爾日呷今年12歲了,剛升入小學二年級。他的父親吸毒,得艾滋病死了,母親拋下他,離家出走。被“愛心班”接收前,吉爾日呷跟著叔叔在山上生活,沒上學,小小年紀就背著個竹筐干農活。

生活老師小金發(fā)現,吉爾日呷剛來時內向極了,不會漢語,生活自理能力很差,鼻涕流下來都不會擦。今年8月北京青年報記者見到吉爾日呷時,他成了一個干凈、愛笑又懂禮貌的小男孩,還在就讀學校拿到了“最佳小雷鋒”的獎狀。

發(fā)展中心通過“一對一委托撫養(yǎng)和助學”的方式,解決經費來源問題。即一個城市家庭資助一個孩子,助學、生活費全算下來一年3000元,資助最少9年,確保完成九年義務教育,短期資助的不要。“愛心班”模式很快得到推廣,其他NGO組織也參與進來。

據不完全統計,目前,涼山約有200個類似愛心班的救助平臺,使近萬名彝族孩子得到綜合救助。

2010年,發(fā)展中心和美姑縣政府合辦了涼山第一所愛心學校,當時借用了鄉(xiāng)村中學的閑置校舍。目前,900多個特殊困難兒童有了生活和教育保障。

侯遠高有更大的野心,他計劃在昭覺再建一所愛心學校,因為昭覺的特困兒童更多。萬達集團曾于2012年宣布要捐款2500萬元援建該校,遺憾的是,由于某些原因,至今仍未動工。“如果能建10所愛心學校,涼山大多數特困孩子的生活和教育問題就能夠解決”。

為了讓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孩子繼續(xù)有書讀,發(fā)展中心開辟異地入學的方式。就在今年8月,安徽馬鞍山中加雙語學校成立了兩個涼山彝族特困學生班,接納118名愛心班畢業(yè)的學生到該校免費就讀,直至高中畢業(yè)。 另有50多名初中畢業(yè)生到皖江職業(yè)教育中心學校和揚州天海職業(yè)學校接受3年的職業(yè)教育。

“我看網民現在要么罵政府,要么罵彝族,沒有人在討論應該怎么幫助這些孩子。這很不正常。”侯遠高本人就是靠讀書走出的大涼山,他深信教育的力量。

侯遠高早期專注學術研究,他發(fā)現,上世紀90年代,涼山的封閉被外界打破后,年輕人從電視上看到外界的繁榮先進,紛紛去城市打工,可是教育水平低下、語言不通,使他們就業(yè)受到排斥,逐漸淪為城市邊緣。“只要彝族孩子有教育機會,在城市有平等的就業(yè)機會,能有尊嚴地在城市生活,他們就不會頹廢……”

政府以外的補漏嘗試

侯遠高鄉(xiāng)村調查時曾遇到兩個孤兒,由爺爺奶奶看護,每月補助金加起來1200元。但志愿者去的時候看到,他們住的土坯房幾近傾塌,孩子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,而且沒讀書。

侯遠高有點生氣,他質問老人:國家發(fā)給孤兒的補助呢?奶奶說,孩子姑姑拿去存起來了。他又追問:存起來干嗎,怎么不讀書?奶奶說:長大了給他們娶媳婦用。

作為鄉(xiāng)村建設的探索,侯遠高的團隊嘗試對涼山兒童立體救助。比如,他們在調查中發(fā)現,盡管政府足額發(fā)放救助金,但孤兒、特困兒童的生活往往并不能得到保證。對于監(jiān)護人有沒有履行撫養(yǎng)責任,目前政府并沒有監(jiān)督評估機制。

彝族孤兒木苦衣伍木的“最悲傷作文”引發(fā)關注時,志愿者也曾一再強調,孩子缺的不是錢,而是關愛。據悉,五姐弟每人每月孤兒補助有678元。

得知網友為妹妹捐款40多萬元,木苦衣伍木大姐曾咨詢,能否用部分捐款為弟弟蓋一所房子。作為家庭的實際“監(jiān)護人”,16歲的大姐自己還是一名未成年人,小學三年級便輟學了。在她有限的見識中,蓋房子才是為弟弟妹妹作的務實打算。

很明顯,鄉(xiāng)村社會建設中還有政府的“手”伸不到的地方。侯遠高認為,所有貧困鄉(xiāng)村都需要配備專職的兒童社工人員。

民政部、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北師大兒童福利中心曾在涼山做試點,為試點村配備一個兒童福利主任,負責為全村兒童提供支持,效果很好。遺憾的是,試點項目做完后沒有得到推廣。

發(fā)展中心在小范圍嘗試延續(xù)這種試點。他們與昭覺縣政府合作,在日哈鄉(xiāng)建了一個鄉(xiāng)村兒童社工站,配備專職社工,以鄉(xiāng)村學校和幼兒園為平臺,為兒童提供多樣化的社會服務,確保全鄉(xiāng)兒童的基本生活、教育、健康和安全都能夠得到保障。

在昭覺,發(fā)展中心支持感染艾滋病的婦女成立了20個互助小組。在動員培訓感染者接受抗病毒治療的同時,支持她們發(fā)展家庭養(yǎng)殖業(yè)。想要養(yǎng)豬,就給她們發(fā)母豬、修豬圈。算下來,一頭母豬一年可以增加幾千塊錢收入。

侯遠高考慮的是,有了生計來源,感染者就不需要外出打工,可以在家安心接受治療。不僅挽救了當事人的生命,還可避免感染者家庭的孩子成為孤兒。

發(fā)展中心還利用民族文化優(yōu)勢幫助禁毒防艾推廣。在農村做防艾禁毒宣傳,政府通常使用漢語,部分鄉(xiāng)民接受時很費勁,發(fā)展中心開發(fā)七八種彝族培訓教材,并用上彝族戲劇、彝族電視劇等多種方式幫政府推廣。

政府購買服務的雙贏

作為學者,侯遠高的大部分精力卻用在籌款上。每年發(fā)展中心至少需要募集五六百萬元,他得四處化緣。

“最理想狀態(tài)是政府購買我們提供的社會服務,給予一些資金支持。”作為當地最大公益組織和專業(yè)服務機構創(chuàng)辦人,侯遠高對地方政府最基本的期許是允許做事,其次希望給予支持和配合,“民間組織不怕政府管,就怕政府不管”。

2007年到2009年,發(fā)展中心曾經培訓600多名農村彝族女孩到城市就業(yè)。志愿者用半年時間教她們漢語、城市生活知識和職業(yè)技能。細致到怎么過馬路,如何上公共廁所等基本常識。培訓合格了,發(fā)展中心再為她們提供就業(yè)崗位,并跟進回訪。但沒有后續(xù)資金支持,項目結束以后沒法繼續(xù)做了。

“社會組織通過公益創(chuàng)新,探索出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。但要在更大范圍推廣,以產生整體效果,沒有政府購買服務不行。但這種支持現在還很少。”侯遠高不無遺憾地說。

侯遠高說,近年來,在涼山開展項目的公益組織比較多,因為大的政策環(huán)境很好,涼山各級政府比較務實。但地方政府對支持公益活動還是有很多顧慮的,特別是對社會組織或志愿者為了籌款,頻頻在網絡上宣傳涼山落后的一面,“確實很惱火”。

如果政府能夠通過購買服務,解決社會組織的資金問題,同時加強監(jiān)管和指導,形成一種相互理解信任的良性互動與資源整合機制,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。

他強調,社會問題要依靠社會力量來解決,不是政府大包大攬能夠解決的。像教育、醫(yī)療衛(wèi)生、扶貧、救災等公共服務領域都需要依靠公民社會發(fā)揮主體作用。

標簽背后隱藏的發(fā)展

被問到涼山這些年是否也有變化,侯遠高的語調會和緩很多,吸煙速度也慢了下來。

侯遠高眼中的涼山,基本溫飽已不是問題,沒有人餓肚子,“涼山并不像網友‘視覺上’所看到的那么貧窮。”常年扎根涼山,他看到盡管鄉(xiāng)村教育很差,但彝族大學生數量在增長。此前看不到教育的希望,鄉(xiāng)民寧愿讓孩子去放羊,但現在只要條件稍好的農村家庭都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,縣城學校人數爆滿。

一所鄉(xiāng)村幼兒園,本來準備招40個,但報名的就來了80多個。去年起實行的“9+3”(九年義務教育+三年職業(yè)學校)政策很好,為考不上高中的孩子提供學習就業(yè)技能的機會。

政府民生工程在農村也起到明顯作用。新農村合作醫(yī)療讓鄉(xiāng)民看得起病了,鄉(xiāng)村約有四分之一家庭享受農村低保。農產品價格提高了,當地消費結構也在變化。

侯遠高說,過去趕集能吃一碗面條或買個包子,鄉(xiāng)民就很滿足了。一到趕集的時候,鄉(xiāng)村信用社擠滿了取錢的人,買水果、蔬菜和肉回家給孩子吃的家庭越來越多。而2007年前后伴隨東部民工荒出現的彝族民工潮,驅動四五十萬彝族人在外打工,占到了涼山彝族人口的四分之一。當來自大山的人們逐漸適應了城市生活,有了合法穩(wěn)定就業(yè)的機會,吸販毒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少……

侯遠高的中學老師曾當過10年涼山州州長。他跟學生說過,涼山的貧困問題需要幾代人的努力。

侯遠高認為時間或許可以提前:“他那代人做了幾十年,我們這代做幾十年,我估計到下一代,應該就可以走出一條不以犧牲自然生態(tài)、民族文化和社會公平為代價的發(fā)展道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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